第39章 第39章_汴京梦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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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9章 第39章

  这封奏书耗费了王安石一个多月写就,字逾万言,心血可见一斑,然呈上去后犹若投向大海的石子,了无回音。

  皇帝对这份劄子毫无兴趣。

  也许他有感情,也许他曾对着劄子叹过,思过,也许只是一声哂笑,言这位臣子提出的治国之策异想天开,也许根本未曾翻阅完,只略扫几眼便丢掷在旁。

  总之,当这篇劄子中的内容流布于世,受到世人纷纷议论时,皇宫方向仍未有任何动静。

  因着这封奏书,王安石于士林间的声誉又上了一个台阶,中下层官员中不乏交口称赞、将这封奏书吹捧为一流之作的,高层宰辅或有评价其文针砭时弊,笔墨精炼刚健,行文若流水的,然对其中提出的改革意见作出直接评价或回应的却寥寥无几。

  据闻时任龙图阁学士、文章堪为士林楷模的欧阳修在览罢这篇奏书中的内容后,长叹一声,道:“介甫当为世间少有者。”

  后在熙宁年间成为王安石最大政敌之一的司马光看了这篇奏书,对其中政见评价如何不得而知,但言:“文章作成介甫此般,该无憾了。”

  除却大多数人观此文章后称赞不已的反应,亦有人言上书者沽名钓誉,夸夸其谈,不值一顾。

  这一切皆与王安石无关。

  空濛细雨落在春夜的庭院,淅淅晚风越过中厅,带走白昼最后一丝暖意,庭下青竹压低脊梁,叶尖氤氲着雾气,似也因寒冷而蜷起身子。

  一道孤影伫立在庭院中,迟迟不去,长身寂寥萧条,从背面望,似天地间惟此一人。

  王安石久立不动,细雨蒙面,逐渐麻木了他的感知。此处正对宣德门城楼方向,没人知晓他在想甚么。

  雨水打湿他的肩脊,一柄伞撑在头顶,为他遮过朦胧雨幕。

  “会着凉的。”欧阳芾举着伞,与他站在一处,她穿着单薄褙子,风吹在身,阵阵沁入肌肤的冷。

  她总看见他失意的模样,仿佛命定般。

  “你认为我可笑么?”

  几无波澜的语调,她却知晓深藏在底的情绪,他在失望,一寸寸随时间流逝失望下去。

  “时然而然,众人也,己然而然,君子也。介甫先生是我敬佩的人,从前是,如今也是,”欧阳芾浮起丝缕笑痕,那笑痕亦有他看不懂的含义,“未来也是。”

  介甫先生,她如此唤他。王安石终于恢复些神智,他下意识去接过她手中之伞,却发现她指尖冰凉。

  “回去罢,莫在此处站着了。”

  “你不回去,我便不回去,”欧阳芾拒绝道,“介甫先生好自私,只顾着自己难受,不在意别人也在为自己难受。”

  她控诉着,王安石心间一紧,将她拥揽进怀,衣襟贴着她的温度,令他不由自主抽了口气,他素不以软弱示人,若软弱,也是为她所逼。

  “我为群牧司判官时,终日庸碌无为,自问愧对所学,愿乞外放以少施才干,然,时至今日,又与当初如何不同。纵我愿将一生所学倾付,倘人主不识,便若敝屣毫无用处。”

  “不是的......”

  “那份劄子,我言辞甚烈,也许在官家看来不过沽名卖直者的呓语,寡学自大,不堪世务,恐便为官家眼中之我。”

  “......不是。”

  “国无良材,外有夷狄之患,内无治世之臣,风俗日坏,放僻邪侈,无所不至。辅臣浑噩,黎庶疾苦,这些,他亦视若无睹。”

  “......”

  “我原以为,至少......”

  至少那位人主会给予微毫反应,而不似此麻木不睬。

  这番为人臣者的抱怨,传不进君王耳中,空落于大地上无人听闻。

  这是一位勤勉爱民、宽容仁德的君主,是一位肯将秘阁古画对一位女子敞开,作为对她的赏识与嘉奖的君主,是一位虚心纳谏、时常自省,为中庸之臣所喜爱的君主,这却也是一位阅历岁月、经涉忧患的人主,一位优柔寡断、不够坚决的人主,一位在庆历年间改革失败后惟愿天下不再妄有纷更的人主。

  早在庆历新政过后,欧阳芾有意识地回首了解那段往事,便隐约察觉了此点。

  可天下的人主只有一位,选无可选,挑无可挑,为人臣者,惟能付忠心耳。

  “但求无愧于心,”欧阳芾道,像哄孩子般轻抚他的脊背,“我们惟做自己能做的,该做的......我陪着你,好不好?”

  箍住她的力道紧了紧,长久,耳畔传来一声低吟:“好。”

  “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,人生失意无南北。”梅尧臣念道,“好!好诗啊!介甫此二首,与杜少陵的咏怀古迹恰恰相反,杜少陵写昭君思怨黯恨,他便写昭君受汉恩浅、胡恩深,‘乐在心相知’,新颖脱俗,别开生面,不愧为王介甫啊。”

  “圣俞不识他么,他是专爱作翻案文章的人,”欧阳修对于自己这位侄婿赞赏之余不忘调侃,“不过,能把翻案诗作成此般,也惟他王介甫一人了。”

  欧阳芾在旁吃瓜听评,默不作声。

  然欧阳修岂会放过她。几首和诗写下来,欧阳修一一摆在她面前,要她评出高低。

  “我回家探个亲,还要做这得罪人的活。”欧阳芾表现得不情不愿。

  梅尧臣笑道:“二娘尽管放心,此处无旁人,只自家人关上门评。”而后略暗示道:“永叔对自己这两首和诗可是颇为得意呢。”

  欧阳芾瞄了眼自家叔父暗暗嘚瑟的表情,叹息着去瞧那几首诗。

  “还有司马君实先生和刘原父先生的?”她以为仅梅尧臣和她叔父写了。

  “是啊,他二人早些作了和诗,一并送来了,”梅尧臣道,“稍后你也可拿去予介甫看看。”

  看来大家皆对王安石的诗兴趣浓厚,欧阳芾思忖着,将诗逐个视去,半晌道:“我以为若论和诗,当属叔父的诗境界最高。”

  梅尧臣笑了,并不为自己没得最佳赞誉而遗憾,欧阳修却不依不饶道:“甚么叫‘若论和诗’?”

  “‘若论和诗’便是说,若与介甫原诗相比,那还是介甫的更好。”欧阳芾丢下一句,立马以袖遮面,防止欧阳修斥她。

  欧阳修果真从躺椅上直起身:“嘿——这丫头,嫁了人是不同,胳膊肘也学着往外拐了。”

  欧阳芾笑笑,未解释甚么。

  “二娘好歹也嫁了人,永叔再唤她丫头,却是有些不合适了。”梅尧臣笑着劝解,本意为维护欧阳芾,然此言出口,却见欧阳修面容稍变,浮出几分寂寥颜色来。

  他重躺进椅中,扭头不作声了。

  欧阳芾眼珠转动,道:“不会呀,叔父唤我甚么都好,我都爱听,只别后面接着骂我的话就好。”

  欧阳修斜乜她:“我骂或不骂,全观此人该不该骂。”

  欧阳芾悄悄耸肩,与梅尧臣相顾而笑。

  三月,欧阳修奉命充御试进士详定官,因此次科举无人可牵挂,故欧阳芾不曾过多关注,却未料其中遇见一位故人。

  彼时方唱名罢,新科进士循例上门拜望主考官,之后公卿大臣各自使力,择其看重者邀至家中,饮宴畅聊,除榜下择婿外,还为结交后进人才。

  那是某次宴席之上,外间坐着韩琦、文彦博等两府重臣,兼带一众新科进士,里间则堆满了女眷,皆在悄悄观望年轻士子,即便有的女子已嫁作人妇,也丝毫无损其对俊俏多才的异性品头论足的兴味。

  韩绛之女韩湘拉着欧阳芾的手引她朝外看去,这位娘子的父亲与王安石为同年进士,故一来二往,韩湘与欧阳芾之间也熟络起来。

  “那位是今年开封府试的第一名,殿试得了一甲第五,芾姐姐看,模样是不是俊极了?”

  满座宾客,惟一人显得卓然不群,高挑身形若鹤立鸡群,肤白而不阴柔,姿容美而不妖,眸敛星辉,行止超逸,他在喝酒,却似仙人饮露般潇洒。

  “呃,是俊极了......”但欧阳芾观着,她貌似认识这个人。

  “妹妹可是看上他了?”文彦博之女文氏笑着观赏韩湘的神情,道,“可惜妹妹来晚了一步,这位士子已被翰林学士张公相中,据闻嫁资丰厚,目下已在谈论婚期。”

  “姐姐说甚么,我才未看上他呢。”韩湘急着争辩,脸却先红了,她垂下首,目中隐约含了失落之色。

  欧阳芾安慰道:“不伤心,改日姐姐帮你物色个更俊的。”

  “哎呀!芾姐姐!”韩湘这回脸是真红了,伸手过去掐她,几人笑作一团,声音传至外间,那男子似有所觉,倒了口酒入喉,向这边看来。

  其余小娘子忙羞怯地散开目光,欧阳芾不羞怯,同他四目相对,浅浅一笑示意,章惇望着她,神情瞧不分明,半晌方点了下头。

  散席后,女眷各自登上马车归家,欧阳芾最后才走,门口仍有士子相互送别,章惇似故意留在最后,恰与欧阳芾迎面撞上。

  见避不开,欧阳芾便寒暄道:“章先生,别来无恙。”

  章惇道:“娘子好雅兴,也来参加这新科进士的酒宴。”

  “闲来无事,被人邀请来瞧瞧我朝的后起之秀。”欧阳芾打趣道。

  “那娘子瞧得如何?”

  “我觉着都挺不错,论风姿却是眼前这位最佳。”

  章惇鼻中哼了声,终归是笑出来:“论口舌,还是章惇眼前这位最佳。”

  “承让承让。”欧阳芾厚颜道。

  “......上回你言错了。”章惇道。欧阳芾一怔:“甚么?”

  “两年后,你仍在此地。”

  欧阳芾领悟过来,旋即失笑,该道他好记性还是好计较,非把这句话拎出来鞭挞她。

  “嗯,我错了,”欧阳芾乖道,“章先生大人有大量,莫同小女子一般计较。”

  章惇瞧着她那幅虚情假意的表情,纵有气也撒不出来。襄王有情,神女无意,他非纠缠不休之徒,该散时便须散了。

  “听说章先生与张公之女要成婚了,不知是位怎样的娘子?”

  “......”章惇答不出来,他怎知是位甚么样的娘子,她以为人人皆像她那般混熟了才嫁娶么。他失语片刻,道了句:“总归比你嗓门小。”

  “......”非要把陈年旧事拿出来提么。

  临行前,欧阳芾邀他闲时去家里坐坐,也与她夫君认识认识,章惇却懒道:“那位王介甫先生么?听闻他向不喜攀附之人,我这般没名没姓前往他家拜望,怕是得不了他青眼。”

  “哪有,他很好说话的。”欧阳芾辩驳道。

  章惇哂笑一声,不再接话,径自上马离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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