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章 第25章_汴京梦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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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5章 第25章

  正月初一,欧阳修闲坐家中,欧阳芾和欧阳棐在旁敲着棋子,一局终了,两人拂了棋局,欲再来一盘。

  “十九了。”欧阳修翻着书,不咸不淡道。

  “......”欧阳芾正襟危坐,“您说什么,您要喝茶吗?”

  欧阳修看了她一眼:“我说,某人是半点也不着急。”

  “富娘子二十二才嫁冯京。”欧阳芾立马道,说完方觉不妙。

  果然,欧阳修皱了眉头:“你还——”

  “我不是,我没有,”欧阳芾忙止住他的话,“我之意是,我还差着两三年,届时年岁到了,自然便嫁出去了,叔父想见我还见不到呢。”

  欧阳修原听她道“还差两三年”,已欲出言讥讽,这会儿又听她言“往后想见也见不到”,一时默然,竟不再劝,只道:“你自个好自为之罢。”

  欧阳芾连连称是,袖子忽被拽了拽,看去,十岁的欧阳棐对她道:“二娘在家多待两年,陪我玩。”

  欧阳芾揉上他的脑袋:“你这小没良心的,待家里就为了陪你玩是么。”

  这年正月过得分外冷清,原因是正月六日朝廷忽然降旨,命欧阳修知礼部贡举,一同知贡举的还有知制诰韩绛、集贤殿修撰范镇等人,梅尧臣为详定官,这下不止欧阳修,连梅尧臣也移居贡院,不得再出来。

  本朝历来有规定,考官自居贡院起,不得与外界接触,至二月底出闱止,行居皆在院内,于是家中只剩薛氏及欧阳芾等小辈,虽因着年节顿顿丰盛,总归觉着缺点什么。

  欧阳芾也没能像去年般和温仪谋划些活动庆祝,只初七的夜里同穆知瑾在四处逛了逛,随意购了些杂食。人闲在家,筋骨也犯懒,欧阳芾寻思着不若找些事做,又因那夜同穆知瑾观灯时,瞧见有街头画师给人描画,遂也动了心思。

  于是正月十五这日,欧阳芾用过朝食,便背着画板与画具去往她一早寻好的地方坐下,面前竖块木板,上列大字:人物像,一百文一幅。

  桌椅皆赁自旁边的彩棚,棚下卖药、卖卦,还有沙地书谜的,她事先与人谈好价格,借了地盘,此刻又安置好桌椅,面前夹挂几幅往日绘作,这便开张了。

  欧阳芾选的地段离御街不远,从日头升起后便一直熙来攘往,人群不断,可愿坐下付钱画张画的却寥寥无几。

  欧阳芾头次感到谋生之艰,好在她也无意挣钱,全作体验生活,无聊时或与旁摆卦的老丈聊天,或径自提笔就街上行人画起来。

  许是被她作画过程吸引,身旁不时有人驻足围观,欧阳芾也不在意,只专心作画。

  “这一幅多少钱呀?”一位老媪牵着孩童问她。

  “一幅一百文。”

  “画成什么样都一百文呐?”

  “画得不好不收您钱,”欧阳芾笑,“您要画吗?”

  老媪道:“我不画,我孙儿想画,你给他画一幅罢。”说着将孩童引至前来。那孩童莫约六七岁,正是事事好奇的年纪,一双黑瞳炯炯有神望着欧阳芾。

  “姐姐,你用的是毛笔吗?”坐在凳上,孩童眼光还在四处乱瞄。

  “是。”欧阳芾一边笔下不断,一边回答他的问题。

  “与写字的笔有何分别?”

  “写字的笔用来写字,画画的笔用来画画。”

  围观人哄笑,欧阳芾便就这样与首位小客人侃完了整幅画,后将完稿递他。

  不同于寻常人物像,她刻意放大了人物特征,独属稚童的伶俐天真顿时跃然纸上,老媪付了钱满意去了,后又有人请她作画。

  “你这画卖得便宜了啊,小娘子,我见州桥下那给人作画的得卖五百文一幅呢。”年过花甲的老丈也不爱掏钱买这些玩意,专爱在旁观览,好心提醒她道,“你这赚得着钱么?”

  “不赚钱,只当练手了。”欧阳芾笑呵呵道。

  正月里到底寒冷,一会儿不动弹便手脚冰凉,欧阳芾之间连着给人作了几张,皆是长辈带着自家孩童,让给稚子作画,稚子多精气神足,往往坐立不住,被爹娘呼喝着坐正身子,叫欧阳芾听着也不觉愉快。

  后来摊前重归寂静,欧阳芾耐不住跑去买了些热食,过了晌午又零星接了两位年轻娘子,皆头戴朱钗,样貌不俗,欧阳芾便也往好看了画。

  眼见着已至申时,陆续有些出来用晡食的士庶,再过不久怕便是“月上柳梢头,人约黄昏后”了,欧阳芾眼角微斜,瞥见一道身影伫立在她摊侧。

  “小郎君想要幅画吗?”

  面前少年闻言抬首,欧阳芾见他一身缟色圆领绸衫,眉清骨秀,十二三岁模样,料是哪位士人家的孩子。

  少年方才只盯着她夹列在桌前的几张旧画,却不开口,此时稍顿了顿:“这几幅皆为娘子所画吗?”

  “要叫姐姐哦。”欧阳芾笑眯眯道。

  少年脸一僵,窘道:“......这几幅皆是姐姐所画吗?”

  “是呀,”欧阳芾道,“有何疑惑么?”

  “姐姐为何于市井卖画?”

  这问题倒叫欧阳芾怔了:“嗯......为了挣钱。”

  “姐姐需赡养亲眷么?”

  “也非如此,”欧阳芾想了想,不知如何与他解释,“你当作我在寻乐子罢。”

  少年面上清晰地闪过惊讶,欧阳芾忽觉怪异:“莫非你认识我?”

  少年摇摇头,收了神色:“家中长辈收藏过姐姐的画作,我因而识得此花押。”他指向欧阳芾其中一张旧作,画角是她惯常的押字。

  “你家中长辈可觉喜欢?”未料有如此巧之事,欧阳芾忙问。

  少年道:“陛......他很喜欢,还将之示与家人同赏。”

  欧阳芾受到极大鼓舞:“那便好——你想要幅画么,我也可为你作一副。”她兴致起来,提笔便去蘸墨。

  少年下意识摸向腰际,浮起一丝赧色:“......我未带银两在身......”

  “不妨事,你多叫两声姐姐,我便白送你一幅。”

  少年腾地红了脸,若非欧阳芾连连唤他坐下,恐更要不知所措一阵。

  这是个温良谦恭的孩子,欧阳芾察着,纵使坐在凳上亦静默寡言,身板直正端谨,应是长久养成的习惯,言辞也无市井人家的浮浪,相比此年岁该有的朝气更多几分成熟。欧阳芾问什么,他便作答什么。

  “郎君今岁多大年纪?”

  “十二。”

  “家中是做什么的?”

  “......只些小本生意。”

  “哦,郎君可在读书?”

  “每日皆读。”

  “除了读书平日还做些什么?”

  “习礼乐,练射术。”

  “射术?”欧阳芾奇道,“家中人还教这个?”

  “嗯。”

  “那你喜欢么?”

  “喜欢。”

  “喜欢什么,读书还是射箭?”

  “.....皆喜欢。”

  “若是读书、射箭只能挑一个习,你习哪个?”欧阳芾故意问他,见他终于绷不住口是心非的假面,笑了出来:“射箭。”

  欧阳芾也跟着一并笑出来:“喜爱射术方才正常,豪情万丈,牵匹马便去走天涯。”她对着孩子言语里也无许多忌讳。

  少年微笑,道:“射御乃强兵之术,我朝男儿皆当习之。”

  “说得好,”欧阳芾称许道,“有志气——来,瞧瞧好不好看。”她将画稿取下,递予少年,少年接览过,眼底露出惊喜之色:“好。”

  “什么好,是我画得好,还是你长得好?”

  “是姐姐画得好。”少年对答如流,惹得欧阳芾不住笑。

  “来,我替你添个名字,你叫什么?”

  少年略微思索,而后道:“写个‘针’字即可。”

  欧阳芾写罢,将之重递与他,赵仲针尚未来得及谢过,便只见一人匆忙而来,喘着气至欧阳芾摊前,嘴里念着:“哎呦,可算找着您了,大郎怎跑来这处玩耍?”

  “我未玩耍,只在此等你罢了,”赵仲针镇定道,“你怎才来,我等了你近半个时辰。”

  老仆脸色立变:“夫人以为您走丢了,叫臣,咳,叫小的们四处去找,未料您在此处,大郎还是快与我回去吧,夫人要急坏了。”

  赵仲针点头:“这位娘子方才替我作了幅画,我未带银两在身,你替我给她罢。”他的称呼又变回“娘子”。

  老仆掏出钱来,欧阳芾连道不用,却拗不过他执著地往她桌上放,只得接下。

  她得了足足一两银,是她开价的十倍。欧阳芾握着这锭银子,脑中还在回忆方才的少年,那般举止,应不止是富贵人家。

  清月当空,坊间逐渐喧嚷,毕竟上元佳节,街市张灯结彩,商铺琳琅满目,直令欧阳芾望着眼馋。

  一道清瘦身影踱至她摊位前,站定,欧阳芾见了,满面堆笑道:“先生要张画吗?”

  “天色已暗,你还看得清楚?”

  “看不清楚,但我记得先生的容貌,不必看也画得出。”

  王安石默了,欧阳芾笑嘻嘻道:“这么巧,此处也能遇见介甫老师。”

  “不巧,我是来寻你的。”

  “寻我?”

  「王先生若是心慕我们阿芾,可得主动些好,不然阿芾被人抢走,先生怕要后悔的。」温仪转玩着纨扇,临行前看戏似的道。

  王安石抿唇,他本身从未习过这些,若非温仪提点,恐还得闷上一阵,虽不喜温仪言语轻浪模样,到底是按她说的做了。

  “用过食吗?”

  “还未用过。”

  “先吃些东西罢。”欧阳芾头一歪:“先生请我?”

  “我请。”

  欧阳芾顿时眼眸一亮。她实在太饿了,又在寒天里待了大半日,急需回温,便去州桥下买了些杂嚼热食,桌凳画具一径交由旁边卖卦的老丈帮忙看守,她尚未付全赁金,故也不虑被老丈偷去。

  王安石见她不住搓手,蹙了眉,朝旁兜售旋炙野羊肉的店主道:“再来碗羹汤。”

  欧阳芾心满意足喝着汤,问:“先生为何请我?”

  “你教文筠作画,我应当答谢你。”

  “先生太客气了,”欧阳芾递他串肉,“介甫先生也吃。”

  “不必了。”

  “可我一个人吃,我会不好意思。”

  王安石稍微犹豫,接过那串,低头咬了口。欧阳芾暗自发笑,成功。

  州桥夜市向来是士庶乃至仕女出门游赏偏爱的去处,故这一趟往南,街边尽是水饭、从食,鹅鸭鸡兔、腰肾抹脏应有尽有,目不暇接,间道里卖着金丝党梅,用精致的梅红匣儿盛贮,王安石还买了匣予她。

  介甫老师今日不正常,欧阳芾暗里观察,虽为答谢,也好似太满足她了。她眼珠滴溜转,道:“我想去瓦子。”

  “何处,瓦子?”王安石登时肃了脸。

  “嗯,想去看相扑杂剧,先生不愿去我自己去便是。”欧阳芾梗着脖子道。

  王安石脸色又差几分,忍了半晌方道:“只观杂剧,不可去别处。”

  “嗯嗯。”欧阳芾连连点头。瓦肆里鱼龙混杂,虽为游艺场所,然勾栏亦临着青楼妓馆,许多游人从看棚出来,顺道便进了妓馆,做得两处常客,她心知王安石不让她去的是何处。

  听她要去逛瓦子,竟未转头便走,还随她一并来了,介甫老师今日果然不正常。欧阳芾心思活跃,然既得便宜,也不敢继续在王安石底线上蹦跶,只遵承诺进了座名唤“芍药棚”的,里面正舞掉刀。

  棚内宾客满座,热闹非凡,舞至精彩处,席间充斥着拍掌叫好声。耍罢掉刀,又换影戏,登台的乃出自教坊的弟子,谓得此中高手,比欧阳芾之前在市井街头观的杂耍更胜十倍不止。

  去岁元宵,欧阳芾因忙年节活动,未有机会出来玩耍,更未有机会观过瓦舍里面,此刻随着众宾欢然,那些微末遗憾连同近日来的惆怅似也随之去了。

  她转目向王安石,瞧出他对这些东西全然无感,不由笑了,王安石侧目,见她做了个口型:“多谢介甫先生。”

  这句话隐没于喧嚣声中,叫他未能听清,他欲再问时,却见欧阳芾眉梢挂笑,转开了脸。

  自瓦舍出来,身后仍可依稀闻见教坊伎艺的弹唱,唱的是晏殊填词的蝶恋花,“槛菊愁烟兰泣露,罗幕轻寒,燕子双飞去”。

  街头伫立吆喝卖花者,篮里簇簇新梅,不时便有行人买上一两枝,插在头冠,极目望去,男女老少皆多簪戴,为寒月增添抹明艳色彩。

  除去赁金,欧阳芾今日还赚了些许,于是她买了两枝红梅:“这个是我请先生的。”

  “我来付罢。”王安石掏袖道。

  “不用,正好用今日挣的钱,”欧阳芾道,“先生戴,我也戴。”

  本朝习俗,毋论男女皆爱簪花,她还未见过王安石簪花的样子,遂将花朵插戴发间后,便去瞅王安石。

  “好看。”欧阳芾笑道。王安石望向她鬓间那支红梅,蓦地思及什么,面烫起来,夜色撩人,她瞧不清他面上颜色,只顾自己言笑。

  “买只冠梳吧,官人。”道旁摊子的主人将他二人方才互动皆收入眼,此刻朝王安石吆喝着,王安石驻步,视向那一径摆列的头面冠梳,领抹珍玩。

  “给小娘子买只也好,女儿家皆喜欢这个。”摊主拿起一个雕刻精细,缀着珠翠的梳子,往他眼下递。

  知他将自己二人当作出来幽会的情人,王安石蹙眉,本能欲拒,然稍一犹豫,望了眼前面不远处流连的人影。

  他拢了拢袖,约莫着剩下的钱数,终道:“多少银两?”

  欧阳芾正挑着些头面,她也非想买,只看个新鲜,忽地身旁一声惊讶道:“阿芾?”

  抬目,却见富清殊立在咫尺间,她已梳起妇人髻,衣饰钗环也似清简不少,然容华依旧光彩照人。

  “真巧,你也在此。”富清殊朝她笑道,身后冯京亦向她望来。

  欧阳芾对上冯京视线,两人皆愣了下,随即便见欧阳芾笑了,道:“清殊姐姐,这么巧,同夫婿一起出来游玩?”

  富清殊露出独属于新婚娘子的柔和笑意:“嗯,上元佳节,我们出来观灯。”

  “我说姐姐今日怎如此艳丽动人,原来是有人欣赏。”欧阳芾戏谑。

  “你呀。”富清殊捏她脸颊,随后状似不经地瞄了眼冯京。

  冯京未察,只盯着欧阳芾道:“你一人在此么?”

  “不是,我同介甫先生一块。”欧阳芾说着,便见王安石自后跟上,遂与富清殊介绍起来。富清殊听过王安石之名,此刻见了本人,自然言语里也多敬意。

  冯京见他二人簪戴同样的花,心中微窒,脸色白了几分。

  富清殊这厢还在邀他们同游,欧阳芾婉拒道:“下回吧,我们今日已要归家了。”

  待与冯京夫妇分别,欧阳芾仍注视着两人背影。

  “他们二人看上去好般配。”

  王安石听她此言,倏地便忆起贺为岺从前那句,当世兄和欧阳姑娘看上去是否十分相配。

  “若是心底难过,不必强颜欢笑。”他尽力说出这句话,只觉醋意来得不合时宜,又难以断绝。

  欧阳芾摇头:“我不难过。”

  她不难过,只觉有些寂寞,这寂寞如同她初来之时,了无亲眷,不知该落往何方,如今她又有了这样的感觉。

  她盯着冯京与富清殊背影良久,直至二人消失于视野,末了才猛然发觉,身旁有一人陪她站着,而始终未言。

  “看完了?”听见王安石冷道,欧阳芾一个激灵,知晓自己方才忽略了他,忙道:“看完了,也没看什么......”

  王安石扭头便走:“那便归家。”

  不知他为何忽然冷淡,欧阳芾也不敢多问,趋步跟上去。

  不过......欧阳芾歪头暗想,介甫老师好像正常了。

  身后,冯京夫妇走出一段距离,富清殊方悄问夫君道:“官人觉得,阿芾与王先生两人是否......”

  她言语未尽,然意思已明了,想到这么快便能将为欧阳芾绣的婚礼赠还,不觉欢喜。

  冯京勉力支撑起笑容:“我不知晓。”

  富清殊瞧见夫君脸上的笑,不禁怔住,那模样又岂是在笑,分明全是痛楚。

  过了正月,欧阳芾去寻穆知瑾闲谈时,曾聊起元宵这段,她原意是炫耀自己赚来的钱,然穆知瑾闻后,默默思量片刻,对她道

  “阿芾此前拒绝冯学士,是因不喜他些许行为?”

  她亦通过温仪知晓此中情况,故也一直挂在心上。

  “算是罢。”

  “阿芾是否想过,有一人身上皆无此般行为。”

  “谁?”

  “王介甫先生。”

  欧阳芾一惊:“......什么意思?”

  穆知瑾不由提点她道:“阿芾为何从未想过与王先生?”

  “不行,”欧阳芾陡然拒绝,“介甫先生是——”她张口结舌,穆知瑾问:“是什么?”

  “......是我不能玷.污的人。”欧阳芾言之凿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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